八六年，我上初中三年级时，班里转来了一个新同学，名字叫小广。老师安排他和我同桌，意思是让老司机带带他，尽快融入新的班级，新的学校。小广很聪明，开始时成绩中等，但进步非常快，小测验的排名蒸蒸日上，很快就到了前几名。上课的时候我们都很快就能明白老师教的内容，可又不能讲话破坏课堂秩序，两个人就静静地练习特异功能。几个星期下来，小广可以做到下眼皮向上翻，小云可以做到俩耳朵前后扇。 6park.com
我和小广成了好朋友，无话不谈，了解到他是厂矿子弟。他说自己小时候学东西就很快，不过直到上初中才知道学，成绩在他们厂矿中学遥遥领先。不过，厂矿中学的水平比我们这所重点中学要差得远，家人千辛万苦托人才得以把他转进来。他不能辜负家人和那么多帮忙的人的期望。 6park.com
那时候，市里待业青年多，帮派很多，最大的帮派就是厂矿大院的子弟。小广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厂矿子弟，我好奇地问他关于帮派的事情。小广说，厂矿工人，无论在厂里还是矿里，工作都极其耗费体力，工人本身文化程度不高，回家后又累，根本没耐心跟孩子好好说话，管教孩子普遍是棍棒或皮带伺候。这样下来，厂矿子弟大都非常野，打架出狠手。加之厂矿子弟人数又多，因而成为我们市的第一大帮派。 6park.com
小广说他自己小时候也是跟着大孩子在帮派里混，但从学习中找到乐趣之后，他自己对帮派活动不再感兴趣，退了出来。小广说其实工人们都知道知识和学习的重要性，他成绩突飞猛进之后，他们大院里的家长都不让自己的孩子去打扰。 6park.com
那市里的第二大帮派呢？小广说就是你们机关大院啊。机关大院的子弟，论人数，论打架，都不如厂矿大院的子弟。但是，这帮家伙有官府的关系啊。事情搞大的时候，肯定会惊动警察。警察插手了，会偏向谁呢？不言自明吧。因而这第一和第二大的两个帮派，互相忌惮，很少直接冲突。 6park.com
我经常问，小广经常讲。 6park.com
估计是看我听得神往，一天，小广低声对我说，“你想不想看帮派讲数？” 6park.com
我根本没犹豫，“好啊，好啊。在哪里？什么时候？” 6park.com
小广说，“那你明天记得穿体育课的运动鞋。下午放学后我带你一起去。” 6park.com
等到第二天下午放学，我就要小广赶快带我去。 6park.com
小广说，把书包里的东西都放在桌斗里，咱们带空书包去。 6park.com
我想着是不是这样轻装上阵跑得快呀。 6park.com
出校门，往郊区走的路上，小广看看附近没人看着，在一个小建筑工地停了下来。拿起两块红砖装进书包，“小云，快点，你也装两块。” 6park.com
这是偷人东西呀，我来不及问，赶紧也装了两块，跟上小广。 6park.com
“小云啊，讲数讲不拢，就会打起来。咱们带两块砖头防身。到时候一块拿手里，有人追你的时候，你扔过去砸他。他一慢，你就赶紧逃。另一块放在书包里，有人拿刀子来的时候，你就抡书包，可以抵挡一阵子。当然，逃得快最重要，所以得穿运动鞋。” 6park.com
“小广，你不早说，我家里有刀子，带上不更好？” 6park.com
“小云，千万别带。咱们知道这场讲数，警察的眼线肯定也知道。谁知道警察会不会在周围布网，把咱们都兜进去。一搜身，你带把刀子，肯定先进班房再说。要是搜到砖头，咱们就说是要带回家垒鸡窝，只是走过路过，跟这事儿没关系。应该可以脱身。” 6park.com
我越听越紧张，心里嘀咕，“没想到，想看个热闹，竟然有这么大的风险。”可是已经上了船，这时候再打退堂鼓，多难看。 6park.com
心里忐忐忐忑地，跟着小广，走了二十来分钟，到了市郊一大块空地，左右两侧都是围墙围起来的建筑工地。倒真是一个交通方便，又僻静，又宽敞，适合讲数以及讲数不成功干架的好地方。空地远处和近处，隔着好几十米各站着一小群人。我们远远地停了下来。 6park.com
我们这一端陆陆续续有人从我们旁边经过。对面的人从另一条路进来，也在陆陆续续增加。 6park.com
经过我们旁边的人有不少是认识小广的，跟他打招呼，“你怎么也来了？” 6park.com
小广笑笑，“我不参加，只远远看看。” 6park.com
这些人多数比我们年纪大，一个个面相不善，可能看着我脸生，有的还上下打量我两眼，看得我心里发毛。 6park.com
过了一阵子，没人再来。看对面，有百多人，我们这边，得有近两百人。两边各有十几个人居中站一团，其他人则三五成群散乱地站开。 6park.com
应该是约定的时间到了，两边居中一团各自出来了三个人，走向空地的中央。对面出来的三个人当中，有一个顶着一头散乱的卷发，身材跟一座石狮子差不多。啊？这不是我们机关大院的大军吗？ 6park.com
大军的父亲和我父亲是同事，我们两家住得也靠近，我从小就认识大军。但是大军比我大好几岁，我上初中前，从没和大军到一起玩。 6park.com
上初一时，我受班里同学小川影响，迷上了集邮。邮电局门口的空地，有一个自发的邮票交易市场，有几个人，天气好的话，每天傍晚在那里卖邮票。我省吃俭用了一阵子，加上捡啤酒瓶硬纸皮卖，凑够了钱去买自己相中的一套邮票。等我小心翼翼的拿着装邮票的小纸袋，挤出围观的人群时，有个人跟我打了声招呼，“小云，你也集邮啊？”我抬头一看，原来是大军。 6park.com
交谈中，大军知道了我刚开始集邮，于是邀请我晚上带着自己的邮票去他家找他，这样，我们可以欣赏彼此的邮票。 6park.com
晚饭后，我带着自己那还没有满员的集邮册到了大军家。 6park.com
大军已经有很多本满满的集邮册，邮票分类摆放的整整齐齐，比我的漂亮多了。 6park.com
大军翻看我的集邮册，看到两个双联邮票，非常惊讶，“小云，这套邮票原本是四联的。你的怎么是两个双联的？” 6park.com
“我买的时候是四联的呀。可是放集邮册里不整齐，我就把它们撕开了。” 6park.com
“哎呀，小云，你不知道，原装的四联才值钱。你撕开它们，就没那么值钱了。我试试，看能不能帮你把它修好。” 6park.com
大军用邮票镊子小心地把这套邮票取出，放在一张白纸上，又去找了一根缝衣针和一瓶胶水。他拿缝衣针沾上一点点胶水，小心地涂在邮票票齿的侧面。几十个票齿，他耐心的涂完，又仔细地把两个双联邮票的票齿对齐，慢慢接在一起，又轻轻地把齿孔里多出的胶水用针尖挑掉。 6park.com
我在旁边静静地看着，真不敢相信大军那蒜钵大小的拳头，胡萝卜粗细的指头，竟然可以做出这么精细的功夫活。 6park.com
等了一会儿，胶水干了，大军拿镊子夹起四联邮票让我看，我仔细地看了看，根本看不出任何异常。 6park.com
大军提出想跟我交换一套邮票。原来大军看中了我今天刚买的那套邮票。他早就想要，可是他没上班，也缺钱啊。刚好看到我买了一套，因而想拿邮票跟我换。我说没问题。那套邮票，摆在大军的集邮册里，和同类的邮票在一起，比孤零零的摆在我的集邮册里，好看多了。 6park.com
大军拿出一个集邮册，说那里是他重复的邮票，我可以任选一套。我看来看去，不知该选什么。最后还是大军向我推荐了一套。我听他一介绍，越看越喜欢，就它啦。 6park.com
聊天中，我说我集邮就是图个热闹，只是买自己看着喜欢的。大军看我这么糊里糊涂，拿出自己的一本书，是新中国邮票的目录和介绍，借给我看。 6park.com
这之后，我和大军见面会互相打招呼，讲几句话。 6park.com
不久，有人问我，“那个大军到处打架，你怎么跟他在一起？”大军打架？我半信半疑。 6park.com
直到有一天。下午去上学的路上，在校门口不远的大街上，一大群人乱糟糟的，一个人在街上比兔子还快，冲我的这个方向跑来，一下子就跑过去了。后面追他的人，顶着一头散乱的卷发，身材跟一座石狮子差不多，正是大军。大军手里拎着一根木棒，木棒的顶头伸出几根一拃来长的钉子，钉子尖儿在阳光下一闪一闪。幸亏大军跑得不够快，要是被他追上，之前那小子就惨了。大军眼带血丝，满面怒容，喘着粗气，真比凶神还凶。我经过他身边，也没敢和他打招呼。不知道后来结果怎样。 6park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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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在大军从对面走过来，那对面的帮派不就是机关大院的子弟！我一下子紧张的不得了。我站在对立帮派的这一边，要是两边打起来了，我帮不帮大军呢？我会不会被两边双打啊？ 6park.com
六个人在空地的中央凑到了一起，开始嘀嘀咕咕起来。隔着老远，完全听不到什么。这应该就是讲数吧。 6park.com
五分钟？十分钟？没戴表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。六个人散开了，各自往回走。 6park.com
我轻声问小广，“讲好了？没事了？” 6park.com
小广轻声回答，“不知道。不管讲没讲好，讲数的人都不会动手，回来才决定。” 6park.com
我们这边三个人走回了居中那一团人当中，又开始嘀嘀咕咕起来。 6park.com
不过，我在后面还是完全听不到什么。 6park.com
过了一小会儿，居中这一团人散开了，消息慢慢传了过来：讲好了，没事了。 6park.com
我这才长出了一口气。发现在傍晚的秋风里，身上居然出了一层细汗。 6park.com
我和小广结伴往家走。在一个没什么人的路边，小广停下来，招呼我，“小云，把砖头扔了吧。还真要拿回家垒鸡窝啊。” 6park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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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之后，知道自己不是那块儿料，我对帮派的事情不再感兴趣了。 6park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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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考的时候，小广报考了中专。我劝他，“以你的成绩，完全可以考高中再考大学啊。” 6park.com
小广说这是他家人的意见。中专出来包分配，一工作就是干部，很好了，比起他家现在的情况，就是天上地下，又比上高中大学省了四年。并且高中以后考大学，几年以后的事儿，谁敢打包票啊。 6park.com
小广如愿考上了省电力中专，这可是当时的热门行业，热门学校。之后，我再没有见过他。虽然我们是要好的同桌，可是小广没让我去过他家，他说厂矿大院的子弟都野，认识他们对小云也没什么好处，虽然我邀请，小广也没来过我家，他说除了小云，他也不想认识更多机关大院的子弟，觉得和他们不是一类人。 6park.com
其实，小广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厂矿子弟。单线联系，断了线，再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。 6park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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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来我还时不时见到大军。 6park.com
那次讲数后不久，大军到市招待所餐厅上了班。听说是他父亲联系好了，逼着他去的。没两年，大军上班稳定了，他家里又给他相亲，娶了一个郊区农村的姑娘。他媳妇眉目很端正，只是比起市里姑娘，身材壮实一些。不过，再壮实的姑娘，站在石狮子一般的大军身边，照样显得娇柔妩媚，小鸟依人。 6park.com
没两年，大军他们有了一个女儿。大军媳妇那时还没上班，每天带着女儿在大院里玩。邻居们都很喜欢他们那活泼的女儿。我在家偶尔看到大军下班回家（厨师的作息时间跟普通工作不一样，比较少看到他），他女儿一看到他，老远就爸爸，爸爸，一边喊着一边跑过去迎接他。大军总是捏着嗓子的声音，“乖，慢点，慢点。”快到跟前，大军会蹲下来，他女儿喜欢爬上去，骑到他脖子上，揪着他散乱的卷发。大军站起来，稳稳地驮着女儿，媳妇跟在旁边，一起回家。 6park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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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来年过去了，如果大军的邮票还收着，现在也是一笔小财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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